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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 决斗与告白

14岁 决斗与告白

徐徐升起的噪音临近了城市边陲、闲置区域里的栖息地,赶走偷偷聚居在这里的寂静。

被三面画满了涂鸦的巨大墙壁围在中间的广场入口处,迅捷的疾风驶停。入口的对面,还在观察三角形滑板跳台所连接的涂鸦墙上,由翠、黄、黑、紫构成了纹样的四体剪影,以及盖在上方的漆白色『Soft.Metal.』字样的他,转到后背的方向,看到和寂静的大路一起直指双眼的车灯熄灭,才再次注意到自己的年龄身份,并不禁感叹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这么了不起。

「没想到你有胆量来。」

打开的车门解放了声音。

「恭候多时了。」

「你已经没点别的事可做了?」

「……」

「要走趁现在,最后的机会。」

干净的运动鞋踩在被打碎的太阳所倾泻出的光的路径上,金色的少年今天是一身方便活动的衣服。他的身上还是昨天的衣服,日常的衣服。

「你们两个真像呢。」

「啊?」

对方并没有听懂他的自顾自的感慨,也无心关注。

「只有你来了?」

「这不是你想看的吗!坐在里头看得清吗!」

手驾着瞬时的反转用力地敲了下车头外壳。另一侧的车门打开了,矮小的身影走出来,淡紫色的宝石里流出的幽光朝着地面,洁白的脸上,盖着一块红色的伤痕。他的视野突然得到了清洗,变得更为清晰。

「规则是什么?」

擦肩而过时绝对不愿对视的眼睛被询问引向了他的面门。

「没有规则。使出你会的就行了。」

对方走到地画的中央,站在他的对面。

「赢了,那家伙交给你处理,输了,永远不要再靠近。」

矮小的身影低着头站到场地边,他停下对其的关注,回过头来。

「我只是怕大忙人对事事都有时限。」

「哼,十几分钟就能结束的事情不需要计划。」

在挑衅方面,他还是新手。

「十几分钟足够完成很多大事了。」

「……废话少说。来吧。」

不清楚他又在感慨什么,金色的少年摆开架势。

评估对手,制定对策,碰撞交火消磨实力并寻找破绽,最终一举定局,这是大多数战斗会有的,也是应有的流程。照着这个主旋律,加上一点独有的处理,基本就能一步步踩下属于自己的光辉战绩。本该如此的。但是他在准备拿出力气的前一刻,却突然有些慌张,慌张的是,接下来自己就要以完整的自我意愿去打伤别人了,这是不曾想过会与自己的人生有关的事,还是他自找来的。

三言两语宣布了开始,一场度过了与自己的对手几乎没有交集的一个月之后,挑在晚饭后的时间段进行的,要分出清楚胜负的战斗。该选择什么样的时机发起进攻,进攻以后该做到什么地步,他有过练习,却没有经验。这里没人穿着护具,没站着裁判,会发生种种远离期待的事情。曾经激烈地憎恨着的,在满腔的激情中铭刻在胸的那几件东西,也许是有些久远的缘故,一时都想不起来了。对方想必也是如此吧。「永远不要再靠近」,上一次的最后听到的,好像是永远做一件更为麻烦的事情。没有规则,不是比赛的战斗,对于活在和平与文明之中的人来说,毕竟没办法说开始就开始。

墙上的灯闪了闪,鞋底在地上促响,唯一的观众受到惊吓般猛地抬起了头。

「……!」

身体以超越自己想象的轻盈向后闪开,升起来的铁壁得以刚好擦过鼻尖。他莫名张开嘴喘息,毛骨悚然不及之际,迅猛的躯体已经带着第二下攻击冲过来。看着有色的眼珠和没有色彩的眼神,他回想起训练场里一次又一次冲到面前的蓝色盔甲之内,偶尔能看清的面容。脑后一热,他在脚底刚落稳的时刻扭转身体,金色的公牛冲到了红布的后方。

重新拉开距离,找回最佳的状态,加速思维加速行动,然后——被避开的人在他的脑波带动肌肉以前,就伸手揪住了他的衣服,把他拉了过去。

拳头本能地举了起来,现在是不攻击就会遭殃的时机,经过了足量训练的身体给出了提示,但是,该打哪里?该用多大的力气?一开始的慌张成为了钻进手心的畏惧。击中对方的面部、鼻子,触及到面皮下的柔脆骨骼的预想在神经里扩散,会看到变形,会看到伤口,会看见流血的景象——

对方的拳头没有犹豫。为什么呢,是什么理由给了它果敢,给了它一开始的坚决。好在防御是得到更多训练的事,身体为他交叉双手阻挡,铁块般的刺拳撞在双手交接点的手腕内侧,屡屡承受重剑冲击的手还是因为没有固定万全而反冲回来,重重地撞在了脑门上。

胸口深处有了小小的热感,抹开飞溅的泥浆般的混乱,他抽手打回去,作为对还将飞来的能量的制止措施。

「啊啊——!」

被稳稳接住的拳头在清脆的响声中牵连手腕,关节变形的剧痛传彻整条手臂,他发出惨叫,手臂会被扯坏的推算激发了求饶的潜在意愿,扫除他的温度,督促失衡的两脚持续发软。

「啊……!」

这次发出尖叫的是观众。不得不在手臂传来的扭力下像受刑者那样背过身去,还没单膝跪到地上的他,被飞来的横踢击中侧腰;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去体验内脏的震荡和进而从肉骨之中钻出来的疼痛的时刻,揪着这条可怜手臂的人把活着的沙袋提起来;配合身体组织在重力下回归合理的排列,他自然而然地转回了与对手面对面的方向。

金属的球棍直击在面门般,视野一下子昏黑,他脑袋后倒,靠着肩膀绕转、低垂。紧接的三下快拳打了耳后、前胸和腹部,咚,咚,咚,像是体内自上而下地连连绽开了烟火,他完全变成个提线假人。对方松手,抬起膝盖把落下去的身体掂起来,托住后脑,就像托着弹起的球,把他拍在坚硬的地上。

没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人了。唯一的观众捂住了嘴巴,眼泪沿着手指的轮廓斜移。

手揪着领口把匍匐的他捡起来,拖着扫地一圈,扔向到了太阳的上方,骷髅手臂刚好从黑暗中伸过来的位置。

友善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好像感觉到了有人在为他哭泣,自己以外的人。他也哭泣了起来,只是泪水都被封在了暂时失去了机能的面颊里。

又离开了地面,在柔软部位接住几下叫不出来的重击,被踢到了三角舞台的前端,独眼骷髅头的面前。

世上有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对自己说『你的努力还不够』的事情;世上的残酷,会证明所有一度信任的温柔,处在多么脆弱、虚假、可笑的摇篮之中。

他吐着混进嘴巴的尘土和血,在地上扭动,如同被切成了薄片,然后又放进腾腾热气里的鱿鱼。似乎达成了什么严肃的协议,观众只敢捂紧了口鼻,安静地站在观众席里。已经有些变脏的鞋子来到身旁,高高抬起。

「不要啊——!」

矮小的身影忍不住发出了大喊。

「咕……!」

接到了警报的他及时地缩起了身体,原本瞄准了膝盖,能让一条腿往某个理应无法弯曲的方向弯曲的鞋落在了更坚硬的骨骼上。对方无言地,不断地,猛踢他的身体前侧,踩踏他,从头到脚,抵达体内的触感就像是在场殴打地上的弱者的,不止一个人。

对方没有忘记,会让他再也爬不起来这个警告。这次要是输了,会失去复仇的能力。只有他现在才明白警告背后的意义。

踢打和踩踏一下比一下用力,他奋力抱着脑袋、并拢双脚抵御不时找到空隙的冲击,等待着不清楚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或者不会到来的转机;等待自己的最后时刻,卑微的、可憎的最后时刻——他想要反抗,他无比地想要反抗,想要逃出这个怎么都会产生悲剧的循环,想要制造出像记忆中的日子那样的,美好的结局。但他没有办法,他最后还是没有办法,这是一个人、两个人,把智慧、体力以及其他所有拥有的东西凑在一起,用一生,也可能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要再……打了……」

观众哭着跪在了场地的边缘。咬着牙的对手停下了脚,背过身吐了口气,然后回头揪起他,摔在曲面的墙壁上。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吧?」

满脸伤污的他微弱地喘息着。

「你恐怕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喘息的他直视着前方。

「为什么不能和其他弱者一样,乖乖躲回你们该躲的地方。」

他只能保持沉默。

「时间,精力,情感到底对你来说有多不值钱,才让你敢恬着脸对我叫嚣,然后就这样来浪费我的力气,挑战,别人的,关系?!」

愤怒的拳脚在气息的空当间砸在他的身上。

「我……」

他把视线摆正。

「闭嘴!该死的玩意儿!」

又一拳打破了他的嘴唇,也打停了他的声音。

「还以为你能有点变化。」

口气就像是审查之人。

「……」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参加这场战斗。透过看不清的眼睛,他找了找能看到的人。拿掉『承诺』这种无聊的借口,否定『冲动欠虑』这种毫无意义的解释,把『拯救』这副冠冕堂皇的假面撕成碎片以后,到底什么才是属于你的,真正的理由,让你愿意把暴力洒向别人,愿意不惜赴身会负伤流血的对决,也要保护那个矮小的家伙。在越来越暗的城市里,他找了找看不见的人。

你究竟为了什么,才拒绝她、伤害她、放弃她,来到今天这个位置,去追寻理所应当的,正常的生活。

「我想要……」

「我叫你闭嘴!垃圾!」

——我想要保护她们。

打击再一次把他的脸敲歪,他再一次,缓缓地,面向敌人。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理由,关于全部事情的理由。

——为什么要保护她们。这两个人,成为了什么,比你还要重要的东西?

画面晃动,混在一起的知觉之中已然找不到新的疼痛,他努力面向敌人。他一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对方的发泄也告一段落,调整了气息,竖起一根拇指,顶在了他的肋骨下方。

「……」

透过小小的入口,足以把昏迷的身体重新启动的巨量痛苦涌进来,他颤抖着撑住开不全的眼皮。他一直醒着,怎么可能没有答案。

他只是像所有即将以变身的幅度长大的人一样——

她们,一个是,给予了我快乐的恩人;一个是,给予了我快乐的,喜欢的人。

——暂时还没办法就此接受窗户外头,墙的背后,和至今为止的想象所出离甚远,而又不得不与之汇流交织的真实。

当着头顶上方,从不会关上的窗口的位置,照耀下来的不会熄灭的星空,他回想——不想再回想谁的微笑了,那副最可能突然开始哭泣的,用来欺骗所有人的没有声音的表情——他扯起双手,抓住了谁都掏得出手的肉做的匕首。

金色的眉目因死灰复燃的反抗而陡然锐利,指尖一下子推进到再用力就会刺穿皮肤的底部。血液升压,扼住喉头。

「……!」

这里不是该倒下的地方。在这里,还有不得不胜利的理由,还有不得不站起来,走出去,然后胜利的理由。他从窒息中夺回呼吸。必须打败他。

要战胜这个人,必须拿出勇气与魄力,必须摈弃恐惧,必须用上所有的办法和力量,给他恐惧。

如何才能给他恐惧。

源于内脏的痛苦形成魔障,激起生命发出错误的警报,一点动静,都会消耗掉余下用以动作的力量。

意识所在的世界里,腹中的伤口已然开始喷涌血液,黑色的血液伸开翼爪,将身体包围。

粗糙俗莽的开始,一番周折之后,竟成了完美的终结,这招偷袭软肋,只靠着一根手指就逼迫人挣扎不止,制造出没有证据的伤害和不用负责的流血的卑劣伎俩,像那些伟大的旁观者一样。

「啊啊……」

还想着随随便便把我打败多少次——还要随随便便输掉多少次,输给这些刚见面就要攫取你所珍重之物的家伙,输给这些只听得见自己声音的家伙,输给这些无事生非的蠢货!

他违抗着生命想要保全自我而擅自退缩的欲望,抱怨着,指责着,唾骂着,咆哮撕扯着,反抗。

「啊啊啊啊——」

——来吧!

是惨叫也是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都来吧!

武者沿着穿过肚子的长枪踏足,狰狞喷张的赤白黑黄,化作凶鬼,扑向敌人的面庞——伴着绝望的豪飨,如此的景象在灵魂的舞台上循环播放。他发狂地牵动身体产生不是来自外人,而是来自自身的痛苦,用进发的号角震碎异己的警报,在生命本能的铁荚解放开躯体的一瞬,他夺回受控的力量,把指甲并成一排扣在对方的手背上,沿着锋利的方向划出去,割裂皮肤。实际上不容易造成鲜血溢出的伤口的一举佯动,为的是吸引对方停下来去检查,趁此契机,向对方的面门发动全力的攻击——两者肩膀间的距离不足以让拳头在对方脸上形成有力的冲击,然而,不止是拳头,他的手指也伸了出去,目标是对方的眼睛。

「你……」

对方不得不退开。

「……」

他甩开想要去爱抚伤口的手,抓稳蔓延到体外的恶意,不,某种比恶意更加邪恶的东西;收起了交流的可能性,朝着面朝的方向肆意地,摆出了最为自在,最为真实,并且是早就想大肆宣张的表情。

「竟敢用这种……」

对方停下了下定论的声音。意外出现了。金色的少年又看了看手上破了皮的划痕。意外出现了,这场决斗突然偏离了年轻人、现代人的范畴,这件本来会很简单的事情遇到问题了——也许是自己动作太慢,也许是逼迫过度了——这个人没有速速屈服,反而开始反抗,开始想一些不妙的事情了,这个软弱无力的家伙,失去理智了。本来只要揍对方一顿就好的事情,现在搞不好有受伤,受重伤,甚至有生命的危险了。从那一阵诡异的叫喊和痉挛开始,到放弃了尊严的抓挠,再到逾越底线的眼球攻击,以及现在表现在外的,那张仇恨至深的脸,都传达了一个信息:接下来,是鱼死网破、不择手段的时间。

人也好野兽也好,只要是活着的东西,便有来自生命的恐惧。当意识到某件事物会带来伤害、危及到自己生命的时候,哪怕事情还没有发生,哪怕到最后都不会发生,哪怕面对的是一直以来的猎物,也会擅自开始流失前进的力气。

当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轻易释放出能被认作是危及生命的气息,它必须是有能力这么做,并且想做的欲望已经撑破了容器。

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就无礼地让人出丑,之后每一次见面都带来了痛苦的肇事者;不得不为恩人除去的人生天敌;扰乱了自己平和的生活的那些混球里的一份子;已经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失去,接下来的生命都是空虚与多余,用来挥霍,多和洽的意义——要成为危及金色少年,以及任何人生命的生物,他有连篇的理由、成文的道义。

就算挂着野兽的名号,拥有健硕到不可思议的躯体,人也终究是人,从来没有遇见过真正的野兽的人,不会为了某一天突然的遭遇而做好准备。而扔掉了理性的人,是比野兽还要恐怖的东西——它们有一张灵活且能咬开皮肉、嚼烂骨头的嘴,长着修剪过却依旧锋利、肮脏的爪子,能够狂奔跳跃,能够攀爬与捕捉,能探听、搜寻,会露出丑陋的样子,会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更重要的,除了像普通的野兽那样一味地攻击要害,盼图引发最直接的机能停止以外,他们还能拿出任何一个人可以想到的,以及不能想到的方式,制造出残忍的、怪异的伤害,他们会把坏掉的智慧变成凝固的执着,会将愤怒牵连到目标的全身、周围、有关的任何对象,肝脑涂地持此以往,直至自己或对方不论哪一边终于一点点停止挣扎。

成为别人的死敌,那么自己也会多一个死敌。恐惧在金色的少年心中破开了源头,他才知道自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情,放下礼仪、同情与多余的理解出手击败第一个人,胜利之道自此建成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人,然后成为其对手。这次决斗没有定下规则——他立刻开始担忧,对方会不会捡起地上的砖块,或者从口袋里掏出刀子。尽管他对付过带着武器的混混,但那些人至少还是正常的;他紧接着担忧,哪怕把对方凄惨地收拾掉之后,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也会遇到瘟疫般的、无差别的、永无宁日的骚扰报复。这是需要结果掉对方才能结束的战斗。可他没有准备过杀死谁,他虽然说过很多凶狠的话,他让自己变得能够在一瞬间击溃任何人,为的也仅仅是如此,不伤害到任何人的根本,只借助肉体上的终将消失的痛苦,来留下关于生命的警告。年轻的脑袋思考的事情,一向很单纯,因此即便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给谁留下一连串夸张到愈合不了的伤口,不希望和谁进行一场真正称得上是厮杀的战斗。

而黑色的少年,已经经历过,亲手用足以撕裂灵魂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伤害唯一的、脆弱的至亲,即便痛苦和黑暗堆积成山,连绵的刃刺划破了全身上下的皮肉,他也能够呆着眼不予回头;他在心里,在看不见的地方,扼杀过自己,然后在奄奄一息而无力出手搭救的自己面前,用同样的自己杀死了最喜欢的人。他没什么机会大声地发泄,他不知道怎么把力量掌控在刚好能把人完好地打败的程度,他曾经相信着每一个人的友好与善良,但是事情却变成了今天这样。

他不愿承认,但是,看似会发光的现实,原本就是这幅模样。

张大嘴巴,不再顾忌的声音叫醒黑夜。

冲锋和奔逃左右变幻,怒号和哀喊上下摇摆;炮火般的拳头在身上冲撞,熔岩般的热量在皮下翻腾;腥咸四散,滚起连衡,仿佛装满内心的是对世界本身的怨恨,仿佛全力捶打的是大地、空气、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力量源源不绝、无穷无尽,抛弃了韵律与分寸,只是想要抗争与破坏,想要在破坏中溃碎,想要在溃碎后纷飞,将自己的罪恶、悲忧、相思与悔恨,都挥洒混融进每一个只能回味的瞬间,封存在不会前进到未来的永恒。

观众吓呆了,背景也沉默下来。

最后一拳沉重地打在地板上,恶魔的黑影如散去的硝烟般消离,绷紧全身的人在一阵屏息之后放下心来,在对方的禁锢中坍塌,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那个家伙是你的了。你赢了。」

泪水和血污交杂在一起的脸上,他注视着眼中的一切。

「不是我的,谁的也不是。我只希望,她能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手依旧死死地抓着对方,目的是支撑自己。

「我只是希望,千理能自由地,做想做的事情。」

「什么……」

淡紫色宝石般的双眼陪着陡然哀嚎痛哭的主人垂下了身首。

「你的目标是我?」

「……啊?」

他喘息着,疼痛着,正在拾回属于自己的思考。

「啊?」

由另一种发电方式产生的动力把他推开。

「恶心透顶!那个家伙也就算了,你的目标是我!?」

金色的人站起来,拍打着全身。

「什么目标是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千理是我的名字!」

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新品种的恐惧,金色少年的声音失去了几分男子之气。

「……你是,千理?」

「来一个错一个!你们脑袋里装的都是土吗!」

转向矮小的身影要进行确认的几秒间,思绪以光速回溯到了阅读名字的那一天,从名单的第二行开始快速向下疾驰到末尾——「怎么念来着……」,「说不定不是女孩子」,「ha~norin~」,「陪被退学的妹妹转校过来」……柳生……

「那么你的名字……」

「是霸朔(Hanori)啊!我的名字……是霸朔啊!」

矮小的人大喊着。

「……」

他挺直了腰。受到音量的修饰,两个字各自的意思以及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是如此地迫近于知解。

「这么剽悍的……」

「是啊!就算是男生用这样的名字也太粗野了啊!」

「确实是有些,不便……一开始不愿告诉我,是这个原因吗。」

他的声音微弱下来。

不过是这样的名字,名字弄错了,又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可以澄清的错误,澄清了就好了,现在的关键是,更大的错误……

「你不会不知道他是个男人吧。」

万物被吸进脑后的黑洞而产生的寂静在耳边凝聚。

「男,人……?」

「完美。你的美梦成真了,已经有人彻底分辨不出来了,还为了你和人打成这样,你可以和你的同志向世界各地进发了!」

眼睛带着对谎言横流的法庭里最后那个会说真话的人的期待,向不远处的证席对焦。

「……对不起。对不起!」

在最清晰的画质里,对方的哭泣再次崩塌。

「不不不,怎么可能,你的样子,声音,还有身体都……」

站起的人走到泪流满面的人旁边,拉开了漂亮的上衣。

「——?!」「喂?!」

他迅速遮住视线,然后,迫于刺进心脏的好奇,手为视线让路。

洁白的胸脯,确实是平的。

「但这个……有的女生……」

「让他看清楚。」

命令的声音打断了他寄望于公平公正的理论。不知什么时候起紧紧抓着裙摆的两个拳头,缓缓地提了起来。

「……」

他完全地静止了一会儿。

意识从脑内的黑暗回归到脑外的现实,目睹着收纳在视野里的白嫩到不可思议的腰腹,有着粉色花蕾的胸口,裙摆之内,洁白的内裤和两旁粗细恰巧的腿,他第一次有这种欲望,想要扑过去扯碎所有虚有其表的遮蔽,然后在尖叫中糟蹋啃噬每一寸躯体。

但一处凸显的事实,瞬间把欲望推进天空,只剩下扑过去,扯碎,聆听尖叫,糟蹋啃噬,这样没有修饰,也没有可行性的目的。

「但怎么可能呢,除了这个,包括性格在内,哪里像个男生了?」

对自己的倾向的厌恶,和对自己的倾向的庆幸,给了他再次确认的冷静。

「你真的活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

「你闭嘴。」

加了问号的句子是一个必须得到答案的问题。金色的少年闭上眼睛侧过脸去。

「以前,还是个正常的男孩子的,千理小时候才是像女孩子的那一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以后,现在,变成了这样,一定是名字的诅咒……一定都是被千理吸走了……」

吸走了。什么被吸走了。

「那么,那天你和……你们在楼顶是怎么回事?」

矮小的人拉整自己的衣服。侧过去的人没有回应。

「你一直说『这家伙』是你的,要把我驱赶开,难道都是因为……」

「嗯。」

不友好的冷漠放下一些,金色的人转回来。

「你们在进行特别的兄弟恋情?」

他试着扩展自己的世界。

「为了让你最后不像个白痴一样坐在这里!」

「那你直说出来啊!嘴巴长着没用的吗!还什么那家伙叫的样子……你在写剧本吗!这么拐弯抹角是男人该干的事情吗!」

「……」

恶犬一时露出獠牙,但肇事者无言以对。转化成语言释放出去的情绪,也暂时产生了想要重整的需求。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怎么回事。做了错事?从找上我开始,都是骗我的?那些话,那些温柔可爱的样子,都是台词和演技?」

他询问宝石的主人。

「嗯,一开始是骗你的——只是一开始!后来,后来……」

「为什么。」

他立刻又有点失常了。

「我做了什么了。」

这是不管把当事人换作谁,都一定会问的问题,最能够生成罪状的问题。

「因为……」

似乎的确是天真愚蠢到说不出口的原因,对方懊悔地失声。

「你们的关系到底是不是我看到的样子?」

握不成拳头的手指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你看到的,样子?」

「千理,有没有,一直在伤害你!有没有,因为你这么像女孩子,而把你当作女孩子来对待,强迫你做些下流的,让你难受的事情!」

淡紫色的宝石亮起惊惧的光,他忘了这是家人之间才应该有的直白。

「回答我!」

他也忘了,在这里获得胜利,拿到对方的承诺,在没人可以主持公道的地方,会发生的恶行也不会停止,这种初学者级别的道理。

「当然没有。」

涉嫌者发话。

「你哭着请求我的帮助,也只是出于恶毒的恶作剧吗!」

决斗,啊,和人决斗了,何等天才的笑话。

「不是的……那个时候,是真的……」

羞愧、害怕,矮小的人没办法继续。

「你也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吗!」

声音比现象先一步转向。

「我?我干什么了?」

「——什么事情都管着我,到哪里都被跟踪着,一句预告也没有就当着别人乱摸我,抱我,亲吻我,还那样子脱掉我的衣服,要我自己给别人看……!你说这是什么都没做吗!」

声音喊出没人知道的事情。

「这不都是为了保护……」

「没人要你的保护!」

「你不要别人需要!你看看自己干出了什么事情,打扮成女生招摇过市也就罢了,还顶着这套装束去骗人!他们一直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而你,你的一句预告呢!」

如散架的积木城堡般七零八落的另一端,他不知不觉躺在了地上的太阳中央,已经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了。也许都是惩罚,都是悲剧的相遇。也许自己生活在一个男孩子能和女孩子一样漂亮的世界里。

「这么多事情……」

要是一开始就把该想的都想清楚,把该问的都问清楚,现在也就不会到这个地步了。

要是把所有压抑在心里的声音,都释放出去就好了。

要是听她的就好了,不管自己的那些没用的想法,闭上眼睛和她在一起就好了。

他笑着,享受自己的悲戚,不单是因为自己做错的事情,还因为自己不是单纯的受害者。自己也出于软弱,而亲自裹上了一身越发不可以被原谅的罪恶。

「我会补偿你的!用一生补偿你的!」

「不需要啦……」

他看着夜空。想到最后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赚到,想到自己竟然计划着最后赚个女朋友,想到她所留在自己身上的好的部分都借由莫名的改变而断开了关联,想到之后就要袭来的,等在体内深处和未来的东西,他就想这么躺在这里,直到停止呼吸。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因为……」

「其实我也骗了你。」

趁着还没有到来,趁着还能做到,先把能完成的事情完成了。

「骗了我?……你是女生!?」

即便是金色的野兽也不禁锁眉。

「我一直都有喜欢的人,女性,在认识你之前,到现在。」

他无力参与玩笑。

「诶?」「……」

「对不起,坐在橱窗前被问到的时候,我说谎了。在为了帮助你而准备的途中,我也没有全心全意。」

「这样吗……」

「嗯。」

「脚踏两条船呢。」「……」

「是的,实在是抱歉。」

他承认并没有完全做到的罪行。

「不过这就是说,你也喜欢过我呢。」「……」

就像逐渐发现自己是这里仅存的正常人一样,抱臂站着的人不停发出扰人的轻笑,跪在地上的人招呼这个人走开,脚步声干净利落地进到了车里。他因动静仰目头顶,但谁也没能看到。

「之前没说完的……」

「嗯,后来,有一点点。」

「……已经能够喜欢男生了吗?还是起初就是这样。」

「起初不是这样,现在,都可以也说不定。」

「都可以吗——」

释然的回应打开畅快的呼气。

「因为,只是一点点而已啦,可以不要的一点点。」

「真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而这么问。

「这种时候了,还在意别人。」

对方读出的是好意。

「刚才还在担心会不会被你揍扁呢。」

「……你最好继续保持警惕。」

对方扬起嘴角。

「开始好奇你喜欢的另一个人是谁了。」

他放低了眼睑,滤掉些许的边缘,纯粹的星空宽广无垠。

「不管是谁,都已经结束了。」

身体感受不到寒冷和坚硬,疼痛也平息了不少,他安稳了一些。

「结束了?」

「全都结束了。因为你,我离开她了。」

「……哎呀呀。」

「抱歉,也不全是因为你。嗯,和你几乎没有关系。」

他推开了要走进心里的东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为你当一个女孩子。」

「说实话,我很可能会介意。」

「我有办法的,甚至可以变成真正的女孩子。」

「我没有办法。」

「觉得这样的我很恶心?」

他睁开了快要闭上的眼睛。

「你需要一个完全不会讨厌你的人,我不能保证自己做得到。」

「……」

合上的嘴巴重新打开。

「被你拒绝的女生,不可以挽回了吗?」

「这次,不可能了。」

「就说你被一个女装的男孩子欺骗了。」

眼睛再次睁开。

「就算是她也不会相信的。」

「我和你一起去说明。」

不知什么时候,淡紫色的宝石已经挪到了身边。

「不是说过吗,和你没多少关系。我说不定,是个比你还坏的家伙。」

「你还喜欢她吗。」

「我们算是,刚刚分手吧?」

他指的是在场的人。

「心的缺口就是展开另一段恋情的便捷入口。」

淡紫色的宝石一如既往地给出没有躲闪的目光,他怀着几分恭敬注目着这番景象。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感觉过了今夜,自己就能成年,精神上——就算肉体上也会如此,他也能安然接受。

「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你还喜欢她吗?」

「……嗯。不知道呢。」

罪恶感、愧疚,诸如此类,他不想去追究文字背后的什么东西以什么方式否决了自己。

「不知道……」

「她是什么样子的?」

「……」

得到借口,他回想,清晨的阳光与厚厚的雪的交融,疲惫的时候最想要拥抱的柔软。

「她可爱吗?」

「……」

他回忆着,突然窜到眼前的样子;吵闹而莫名其妙的样子;让血流加速的样子;还有温柔而安静,偶尔动动的样子。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

他回味,光明、黑暗,以及无色。用呼吸的幅度叹息,闭上了眼睛。

「不是还喜欢着嘛。」

正如眼睛没有抱怨往往复复的忙碌,他没有回以肯定。

「恋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不会受伤的当时就讨厌你,然后下决心离开的。」

「也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

加重的声音制止了刚要出发的侥幸。

「……这可是头一次听到的蠢话呢。」

「……」

夜里没有虫鸣。差点就对之后可能不再是朋友的人说了出去,这种朋友也不可以听到的事情。

「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会询问的人打破了惯例。是终于因无关而开始服从于兴趣了吗。

「蠢话而已。」

「蠢是因为有更简单的理由。」

「……」

「你不说,那么就让我来猜吧。」

他吸气瞑目。

「关于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关心的吗。」

「不止两个人——还有谁不同意吗?」

「……」

「也不是不可能呢,或许你挑了个不得了的女孩子,或许只是过于难缠的双亲,不过……」

「不是这些问题。」

「那是哪些问题?」

「你的确有做女生的资质。」

他骤然闭上了嘴巴,为这句鲁莽的侮辱。

「刚才你说的,好像是『喜欢的女性』……」

对方安稳地继续,似乎敌意被点燃了。

「不能喜欢的人?」

笑容里是混有审视的轻蔑。全身的皮好像被揪在背后的手拉紧。

继续聊下去除了浪费所有人的时间,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呢?你想从对方的口中期盼到什么,为什么不趁早离开,离开……稍微一动便是全身的剧痛。

「难怪这么想要帮助我,说不定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呢。」

思绪暂停了几秒,即便有剧痛,他也奋力地想要爬起来。

「啊啊……」

手猛地按住了他的肚子,上演弱肉强食。

「从又不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开始吧。还有谁不同意?」

「没有人会同意!」

这下好了,终归有人愿意动手拷问了,那就告诉你们吧,你们想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搞不懂了,无能为力了!

「所有人都……」

「和所有人没有关系,只和一部分人有关系,那一部分人同意吗。」

「不存在那一部分人。」

他拿出同等的敏锐,以面对忽然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晰的敌人。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那不就是身处在天国里了吗?」

「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抓紧想拿开的手,咬着牙。

「当然不是,也许心底里厌恶得不得了,也许从今以后都不想再看到你,也许会告发你,让你们两个人受到严厉的批评和惩罚。」

他只能抓紧对方的手,咬着牙。

「但你可以说服我,改变我。」

牙还咬着,但呼吸擅自从中溜了出来。

「如果你到现在还抱有着希望,那么这都是你需要面对的事情。」

「……」

「逃离和放弃,不是面对的方式。」

缓缓地叙述着,淡紫色的宝石注视着他。

「你会喜欢的女性,应该不会比你还要糊涂吧。接下来让她孤独地相思,一个人面对,这是你的计划?」

「我不想遭到这种对待的是她。」

沿着话题,他把肚子上的手扔出去。

「这是你自找的。」

话题换了个别的视角。

「什……」

「不自找就不会受伤。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野蛮人统治的部落吗?」

对方俯视的笑有几分讨人厌了。

「你和我看见的,大概都是不正常的世界。」

「大家看到的都是自己的世界,而且,这不就把我们变成盟友了吗。」

「……」

他吹掉鼻子里的热气,躺回到地上。

「就算她是可以喜欢的人,我做出这种事,怎么还可以又要求她继续喜欢我,我已经把狼叫来太多次了。」

「把狼叫来?」

「就是……」

对方突然的不解让他尴尬得想跳起来一走了之。

「我已经伤害她很多次了,一次比一次严重。」

「看来是漫长的恋情呢——姐姐?」

「不是!」

他刚觉得能和这个人聊一聊,现在不由得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套引他的证词,以方便一网打尽所有相关人士。没理由地,他之前就感受到了这种气氛。

「抱歉,突然好奇——恋爱本来就是喜与悲的集合体,这是两个人融合在一起的仪式,不把皮肤和骨头都分开,不把该做的伤害都做了,怎么让心臓与心臓相贴呢。」

「哦是吗,14岁的女装恋爱专家,……!」

对方施以强烈的反击,好像遇到的人都善于用疼痛控制自己似的。

「有什么伤害比彻底地离开要更不能治愈呢?」

他转头。夜里的宝石亮着愉快的光芒。

「不忠。」

小小的拳头立即捏了起来。

「至今为止你还只是牵过我的手而已。」

「刚才还看到了你的**和……」

「你这个……!」

宝石愤愤。他动动僵直的脸,把头转回去。

「之前的问题,其实不是在意你,只是为了确认你能彻底当我没出现过,发生的事情可以完全一笔勾销之后,我能找到一个回去的理由。」

夜风扫过地面,他扔出一小团注意力去感受。

「抛弃她来找你,然后又抛弃你去找她,我说不定一直在意的都是我自己。」

「有什么不好吗。」

「……」

「这么想的人只有你。不惜抛下最喜欢的人来完成自己好心承诺的事情,然后拿到了成功,还因为过度的责任感而犹犹豫豫不敢回去,这是我看到的。」

「完成承诺,弥补错误,不是一回事嘛。补救了冲动造成的损失,算什么成功呢。」

「你来帮助我,只是为了补救损失?」

「……」

他的眼睛恢复了眼神。

「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而且我的更让你喜欢,对吧?」

「……」

「你问过她了吗?」

「……」

「没有呢。难道是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她震惊的表情转过身去的吗?」

「……」

「哎呀,不愧是14岁,会说厉害的话,却没有一点常识呢。」

他的喉咙里响过一阵杂音。

「我了解她,我知道……」

「这么想的瞬间,在年长女性的眼里,就已经变成自以为是的烦人小孩子了呢。」

「……看吧,就是这样,所以已经结束了。」

「那么,向她确认过没有。」

对方重复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确认过了。」

看到她没能卷走被子只能背过身的时候,看到受了那样子对待的她还是没有忘记询问离开的人要去哪的时候,看到木条们当着无助的双眼倒塌的时候,看到醒来的她看着醒来的自己的时候,看到她摔倒在了门里,门外的人却走掉了的时候;看到她嚎啕着,扶着静立的人跪到地上的时候。

「确认过了?离开之前?」

「……」

离开之前?哪个时间点才能算是离开之前。

「她最后对你说的话是什么。」

「……不要走。」

他僵硬地复述。

「那么你在这里一个人苦恼什么。」

「我,想不起来,喜欢她是什么感觉……」

「当然想不来了。」

一直在说意料之外的话,好像为的就是这一刻能让他看过来。

「——当然想不起来了!再熟悉的声音,听不到的时间久了也认错的!再了解的样子,不每天看一遍也会和其他人的样子混在一起的!再喜欢的人,不用爱意连在一起,也迟早会忘掉,遗忘到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比起变成个无可救药的人,比起把她暴露在审视的目光里,比起面对所有的人,让她早一秒知道你没有真的离开,早一秒知道所有的结束都只是虚假的噩梦,让她知道你还喜欢她,今后还会一直喜欢下去不是更重要吗你这个笨蛋!」

宝石几度失去了宝石应有的声音。

没有人生下来就会说话。

「……」

自己也在没注意到的契机间,坐起身来了。

「去道歉吧。」

「道歉?」

「收回全部的话,悔过全部的事情,让她回心转意。」

「但是……」

脑袋又开始像不安定的机器,生产计划之外的东西。

「但是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只是小孩子。」

『At now we li~ve for all every single day is approaching feathered

bowl~』——坐在沙发背上,仰望外头的天空歌唱的人吓得摔下来。

「很快我们都会长大。」

「我什么都没做过,还什么都没有。」

『感谢呢……可不可以把我的礼物,变成送礼物的人?』——哀求的双目加入到没有分寸的爆笑,进而是笑着的尖叫。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过,想要的都可能拥有。」

「而且,我还是她的……」

『这个词,难道不是「余生所爱的人」的缩写吗。』——徜徉畅逸着,像是在拥抱云与天空。

「你是她的未来,就像她是你的未来一样。」

「我……」

眼前的人奋力地准备着驳回下一个质问,脑中的另一个人也是。

没有胜算的辩论,他放弃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你一定知道。」

他转动眼球,好像刚刚看见了荫夏之中,晴朗的凉空。

站起身来。巨幅的改变并未造访,只是得到了久违的休息之后,他觉得,重新获得了继续的力气。

「那样子跪着不痛吗?」

他伸手搀扶矮小的身体。

「一直不开窍,已经痛得……」

他拥抱住了矮小的身体。

「谢谢。」

摇晃的光在宝石里安宁下来。

「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我还没有向她赔礼呢。」

「哼……」

「怕我看到以后会喜欢她?」

「嗯,喜欢到想要变回男生也说不定。」

在车里和别人进行着通话而无意中看了这边一眼的人踢开车门钻到车外。

「喂,你们复合啦!」

响亮的声音和愚蠢的询问打碎所有的气氛,宝石的容器烦躁地合上了盖子。

「送他去医院,然后送他回家,然后好好赔偿他!」

「关我什么事,自己的伤自己处理。」

金色的人回到车里。

「不关你的事!?」

矮小的身影追过去,拉开车门。

「在你多事以前都一直好好的!」

「没有我多事你们恐怕都胴体相见了。」

「胴体相见总不会让人伤成这样!」

「是吗,起码身上的伤能治好。」

「……!」

这是对方贯彻至今的经验之谈。

「不管!先出手的是你,负起全责把他变回被打以前的状态!」

「我也受伤了,你就不关心下自己的亲人?」

「这么下去你哪天横尸街头也不奇怪!」

「那个……」

「别忘了你是和我住在一所房子里的。」

「你要干什么,恶心死了!」

矮小的人抱住身体从车门旁边撤离开。

「那个——」

他提高了声音。

「啊……对不起!快来吧,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

「只有2个座位。」

「我自己能回去!」

「这附近的人不在乎你有没有多出来的东西。」

「闭上你的脏嘴巴!」

「我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过来照照镜子!」

「现在,没关系了。」

他本想笑一下,被脸上的疼痛停了下来。

「那个,千理。」

「我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也不会有可能。」

「……这次是我赢了,所以,你要遵守约定。」

「不用你强调。」

「嗯,那么,我得先失陪了。」

「这幅样子去哪里?」

「完成所有的约定。」

「等等……!」

尖叫着,矮小的身体被扯进了车里。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活动活动双脚,挥手道别,然后奔跑出去,将开始骚动的车子远置身后。

——

世界一直是美好的,可能,比至今为止看到的都要美好。

他笑着在街上奔跑,沾满了尘土的污迹,满脸是血淤与伤痕,但依然笑着,在明亮而拥挤的街上奔跑,好像身上的一切都是一场久违的、爽朗的运动之下,汗水所留下的狼藉。

他奔跑着,朝着家的方向。

确认了手头的关系无果,立刻回去找她,像是把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备用品,用以填补不愿有一天寂寞的主角般的人生。

是的,是这样。他会道歉。

为了自己的那份堪比陋习的欲望,以及可能会被所有人指责为人渣之举的错误;为了被摆弄在拒绝与接受之间,没有受到过体面对待的她,他会道歉,他会补偿,直到她满意,直到她可以安心地笑起来为止,哪怕那个时刻不会到来。

道歉、补偿,向自己的母亲?然后请求她给出一个再次开始,或是,从今天开始的机会?

是的,是这样,如果需要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他不会求饶或是挣扎。会令头脑正常的旁人吃惊到大叫,甚至斥口唾骂、出手阻拦的疯狂壮举,他都会去做。这次,不管有多少人反对,不管会遇到多么难堪的状况,他都会以正面相迎。

同样的事情是不是发生过?被罪恶感推着后背,伤害她,陷入低落,受到启发,再次光辉振奋,找到她,立下誓言——然后,又在欢欣的兴奋下得到了一段时间的满足以后,沿着空虚发出的幽光找回罪恶,并以此为名继续伤害她?不用别人指出来他也清楚,他能够用上更多好的方式和坏的方式进行复述,因此,从今以后,他会时刻谨记;他有信心告诉所有人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因为他在对付『重蹈覆辙』的战斗中,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战绩。他可以让自己不再次在最后关头屈服给她,那么他今后也能不再屈服给打败了自己无数次的『正义』。他有信心。

本来,事情就不生存于常理的国度里;一开始,就不必奢望会得到谁的同意。这是根除不尽的忌行,也是或许将会受到追寻的新理。这是需要与她交谈到每一处不开心、不明确都得到解决,需要和每一个不能理解并前来制止的人都进行交谈的事情。

他相信着话语的力量,因为他想起来了,不能发出真正的声音的那些日子,就仿佛窒息般不愿回想;而和她在一起倾听彼此直接从心中倒出来的字句的时候,是何等的快乐。

只要相互理解了,又有什么是不能允许的呢。

跑了不知多久,到门口了。他的计划是先找到她——要是她还在家里,就告诉她结果,然后向她询问,关于今后的事情;要是她不见了,那就重新开始奔跑,直到找到她为止——不管在哪里找到她,他都会告诉她结果,然后向她询问,以后的事情。

他这样计划着,推开了不论如何,都将满载希望的大门。

成功无法抵达,也许不单纯是因为期盼它的人没有倾尽全力;神的禁令,也许真的是神所亲力亲行。

被凿碎的黑色世界边缘,打扮好了的她跪在那里,在一天前,离开家门时所处的位置。

他离开的这一夜一天里,她一直跪在门口。

她的腿中,灵魂已经消失了。她的里头,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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